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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云社写了又写,当然,也是因为总有德云社的人,不断上热搜,这个故事翻来覆去看才有意思。
一万七千字,该说的都在这里了。
01
1988年,老郭第一次进京,考入全总文工团下的一个说唱团,立志要当大腕。也就在那年,北京台开启一档名为《七色光》的少儿节目,潘粤明还去那里当过主持。
数年后,在这档节目里,两位相声演员成为常驻角色,常宝霆的弟子安宁扮演“瘦嘻嘻”,相声演员赵小林扮演“胖哈哈”。
北京一茬茬爱说相声的孩子进入艺术团,受马贵荣启蒙。其中有一位,生于曲艺世家,名叫张伯鑫。张伯鑫有家学底子,入团后,一边学相声一边教学弟们打快板。团里给他捧哏的,是个大胖孩子,名叫孙越。
除了孙越,艺术团里还有诸多日后人们熟悉的名字,譬如徐德亮、王玥波、李菁…
“
然而,1996年,相声早已没落,孩子们有地儿学没地儿说。马贵荣辗转四处,最后联系到琉璃厂内一处“京味茶馆”,把孩子们送到茶馆说相声。马贵荣万万没想到,这一送,就送出故事来。
一天,王玥波正和一帮孩子们练嘴,茶馆里忽然进来一个梳着中分的小黑胖子。胖子听他们使包袱不乐,倒是听了行里黑话乐得不行。
后来,这小黑胖子常去茶馆。一来二去,大家熟了,胖子说自己也学过,上台票了一段《金龟铁甲》。说完,孩子们都惊了,其中有个大眼儿孩子心说这是哪路神仙,没见过这么说相声的。这个孩子,就是李菁。
而孙越回忆当年,只说面对一帮“争强好胜”的小孩儿,老郭很不服气,所以上台秀了几手。没想到,擂台打完,冯老板过来说:
“郭先生您留下吧。”
这句“您留下吧”,不但对郭德纲意义重大,对整个中国相声界,都意义重大。
正是这句话,让三次进京、三度飘零的郭德纲有了一个说相声的落脚处。
此后,老郭把充满江湖气的天津相声带入京味茶馆,还在读高二的徐德亮眼看他用各种露骨、风骚的笑话把来客逗得前仰后合,方才恍悟:
这可能才是相声原生态的样子。
也就是在京味茶馆,老郭有句话,张伯鑫多年以后还记得十分清楚:
“我就是条来北京争饭的疯狗。”
02
为在北京“争饭”,老郭曾三度进京。
第一次1988年考入全总说唱团。本来事情快有眉目了,却因历史原因,不得不原籍返回。
回天津后,老郭只能在一些小剧团演梆子、评戏,连说相声的机会都没有。心有不甘,又去了次北京。入京后,举目无亲,不知门路在哪儿。唯一的收获是从民族宫走到大栅栏,脚上起了大水泡。
回天津后,老郭自己盘了个剧场,打算开剧场说相声。结果欠下一身债,把房子都卖了。还跟老婆离了婚。
第三次入京是1995年。看着电视上一个个走红的明星、大腕儿,老郭心里着实不服。心说自己相声、说书、京戏、梆子、评戏一样不差,这帮孙子捆在一起还没我强呢,他们能火,凭什么我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在天津挣点钱,一辈子老婆孩子热炕头,等有一天我老了,指定大嘴巴抽自己:
“哪怕头破血流、折条腿,这辈子我不冤。”
结果这一去,“成名成腕儿”倒是没有,老郭首先演绎了一出人生血泪史。里面包含着各种日后他与人陈述的辛酸。当时他从朋友手上借了4000块钱,入京后,只能住八平米的平房。丰台一个评剧团拖欠工资,他天天拿面熬浆糊。这期间的苦,还包括发高烧没钱,把BB机卖了换消炎药和馒头,以及散戏后错过末班车,走了一晚上夜路回家。
走到半路,实在扛不住了,叫一出租车想拿手表换同情,人家理都没理。老郭看着天上点点繁星,当时就落了泪。
要不是偶然结识“影视圈”的人,有机会给人写剧本、做策划,拍民俗节目、果汁广告,老郭怕是早就含恨离开了北京。
来京头一年,别说“相声明星”,他连说相声的机会都没捞到。
1996年,在京味茶馆遇到王玥波、李菁,就此落脚,10元钱一张票,也吃不上饱饭。
还得靠给各文化公司打杂维持生计。
唯一的收获,是在茶馆说相声,老郭又找到了那种单纯的快乐。他也逐渐认识到,自己和电视上那帮明星不是一路人:
“只有在剧场说相声才有意思。”
1998年,跟冯老板闹矛盾,老郭离开京味茶馆,开始有意识地召集同行说剧场相声。他把天津曲艺界的范振钰、金文声等人叫到了中和戏院,一处乾隆年间老戏楼,彼时早已破落,在那儿新支了一个场子。
6年后,两位先生的徒弟来到老郭身边,此人就是日后德云社的总教习,高峰。
但1998年,高峰不在,谦儿哥也不在。
给老郭捧哏的人,是王玥波。
本来他和老郭的节目排在头一个,但由于太火爆,后面人都接不住。
那时中和戏院演出,有个十七岁的小观众每场必到,名叫何伟。除了何伟,这期间,老郭还认识了一个斜肩膀的老先生。
那正是“德云社”的灵魂人物,张文顺。
03
张老爷子的前半生,颇有几分传奇。
解放前,他是北京张家金店的公子。后家道中落,明明考上师专,他却跑去当了北京曲艺团第一批学员。一边上学,一边给小八岁的学弟李金斗教文化课。
当年张先生喜欢一个姑娘,团里不准恋爱,一气之下,张主动“被开除”,跟领导说了句“玩儿去吧!”。
扭头就脱离了体制。
此后,为谋生计,张文顺给人家当锅炉工,添煤、铲灰,后又做起了生意。他这人,好酒、好吃、好泡澡。生意做大,有了本钱,索性开了一处“水鱼城”,楼上吃饭,楼下泡澡。年岁渐增后,张先生不干别的,又开始说相声。
1998年,第一次见老郭上台,就对旁人说:
“这小子是个角儿。”
可中和戏院演出没多久,老郭的班子就散了。因为节目太少,撑不住。无奈之下,老郭只能在京城其他馆内漂泊,零零散散说几段。
这段时光,坚定了他在剧场说相声的决心,但也没断了老郭进体制的念想。
2000年,北京曲艺团李金斗的大弟子刘颖,远赴日本学企业管理。他的捧哏于谦一下子没了搭档。于谦虽是体制内演员,大部分时间在影视剧里混熟脸儿、找饭辙,给曲艺团演出,纯属完成单位任务。刘颖这一走,业务上缺人,曲艺团打算从民间借调演员。
经张文顺推荐,老郭成了谦儿哥搭档。
当时团里演出,都在京郊各县转悠,一场几十块钱,老郭根本不指望。最大的诱惑,是说可以通过拜李金斗为师,把老郭两口子关系转入曲艺团,并在北京落户。
于谦之前见过老郭,但并无来往。老郭被借入曲艺团前,谦儿哥都快离开相声界了。有一回,工资条上就5块钱,简直是荒诞。遇到老郭后,两人穿梭京郊给老乡们表演,成为郊县天王,于谦才又寻回了说相声的快乐。
他与老郭,脾性相投,惺惺相惜。老郭以为给曲艺团卖好了力气,能正式入团。结果团里允诺的名额,最终给了另一位演员。
这一来,郭德纲再次流落江湖,只得另谋生路。2002年,老郭拉上张文顺和还在北工大读书的李菁,杀入广德楼。
“北京相声大会”,正式成立。
当时,师承快板名家梁厚民的李菁,已经拿了个全国快板表演、创作双一等奖;李菁17岁时认识的王玥波,已经成了老郭的搭档;而王玥波的发小,在北大读古典文献专业的徐德亮也已毕业,在《北京娱乐信报》做了记者。当初在京味茶馆偶遇老郭的这仨孩子,都成了“相声大会”的兼职演员。
之所以说是兼职,是当时北京还有其他团体,这三位另有舞台。不像老郭和张先生心系“相声大会”,自己还往里面砸钱经营。这关涉早年北京相声的江湖格局,下文再讲。
这里先说说老郭在2002年干的一件对德云社意义深远的事:收徒。
当初中和戏院的小观众,已和老郭成了熟人。一天,老郭让他票一段,何伟答应了,但要先等七天。原来那七天,他特意做了一身大褂,又把一段《连升三级》熟悉了,才回剧场表演。演完,张文顺一乐,对老郭说,学你学得太像了,要不你把他收了吧。
于是老头拿出自家“听云轩”中间的“云”字,加在何伟名中。老郭“云”字辈的徒弟,由此而起。
何云伟加入后,老郭本想让徐德亮给他捧哏,徐德亮嫌他次。就找了另一位老先生,张文良。张先生本名查良燮,是金庸的亲叔伯兄弟。结果不久,老先生去世。为了凑一个长久的搭档,这才找到了李菁。
同年,16岁的曹金也来到了北京。
郭德纲是曹金的表姐夫。赴京前,曹金已有基础。见老郭头一面,傻了,这人才27岁,能当我师父吗?等看完老郭使的一段《卖布头》,当时就震惊了。随后,曹正式跟老郭学相声,并住入老郭家中。
住在师父家,曹云金目睹了郭德纲早年的艰苦岁月。相声不赚钱,老郭只能四处寻外快,起早贪黑弄点剧本,偶尔找点主持工作。北京一套房子月租两千,到手的钱除去房租,刚够糊口。那也正是“相声大会”最难的年月,虽有老郭从天津请来同行助场,台下却人声寥寥。开业没几天,来人都走了,就只剩下4个演员。演出处于半停滞状态。
剧场一分成,每个人一个月到手50块。
李、何二人倒还好,毕竟有文凭。一个北工大的,一个民族大学的,日后到哪儿找不到饭吃啊?老郭却已是年近30岁的人了。
“老郭和儿子郭麒麟、京剧神童陶阳”
也就是那年,6岁的郭麒麟跟着老郭从天津打黑车来北京玩儿。为了省钱,一路上,大胖孩子坐老郭腿上,把老郭腿都坐木了。
为了讨父亲欢心,郭麒麟在老郭面前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不等儿子包袱抖完,老郭面色一沉,一言不发地走开。
后来郭麒麟才知道,老郭当时心里害怕:
“我这边苦还没吃完呢,这孩子以后要是也想干这个,那可怎么弄啊。”
04
2003年,“相声大会”改名“德云社”。
据传,老郭本要起名“文德云社”,把张文顺的“文”字放前面。但张先生无心于此,一心帮衬老郭,便说四个字太难听,还是叫“德云社”吧。
此后,以老郭为首,张文顺为辅,加上李菁、徐德亮、王玥波等人,以及老郭从京津两地挖来的同行串场,后又有何、曹登台,“德云社”迎来了最黯淡的日子。
黯淡之一,还是没观众。在广德楼时,本来除周一一天一场,由于没人听,后来为周末一天一场。观众多则十来人,少则几个人。
早先,还曾赶上京城大雪,老郭领着几个徒弟,加上张文顺、李菁、徐德亮上街打快板儿,立身雪地,招揽游客。
大雪纷飞下,身后戏楼招牌的旧日光彩早已消逝。日后说来都是笑谈,当时却是几多凄凉。
此时,“德云社”演出地点也几经波折。在广德楼没多久,就因经营体制而遭停办。老郭只好在家授课,张云雷就是那时加入的。
2004年,老郭重召旧部,移师华声天桥。
剧场条件非常苛刻,外面是市场,一条街的鱼腥味。剧场内部受潮,音响经常出问题,全靠演员肉嗓子。
屋顶上面是铁皮,赶上下雨,演员只能等雨声变小再往下说。冬天没有暖气,后台一屋子人靠着一台电暖气烤脚。
那也不是老郭相声里的段子,真有些时候,一帮人在屋里坐久了,发现外面比屋里还要暖和。
在这种环境下,一帮人咬牙坚持了下来。那时,老郭的相声传至“中华笑海”网站,日渐有了名气,观众也多了。见此情形,剧场老板要高分账,竟从“二八”一路要到“倒二八”。照这么算,就算坐满,一个演员到手也才20块钱。无奈之下,老郭不干了,又带着“德云社”辗转到天桥乐茶园。
抛开这些,“德云社”还要受江湖夹击之苦。
1995年,郭德纲含恨离津。其中一诱因,是与其口盟师父杨志刚交恶。离开师父后,老郭再去天津别的社团,头一天人还要他,第二天就让他别来了。从此,老郭在天津便少了立足之地。
老郭组“德云社”后,每每到天津邀请同行助场,就有老先生从中作梗,死活不允许自己徒弟去帮忙。
来北京“争食”后,身为天津人的老郭,说的又是一嘴撂地相声,同样受北京主流相声界排挤。其中一大分歧,就是庙堂与江湖之争。
1951年,老舍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介绍北京相声改进小组》,称“相声中的讽刺,也是一种宣传利器”。后经侯宝林等大师净化,北京主流相声抛弃脏活儿,一路从草根文化拔高到殿堂艺术。
“歌颂相声”兴起,大部分说相声的进入曲艺团,都有了铁饭碗。老郭本来也贪图这碗饭,结果人家不要他。
为了找个落脚的去处,老郭只能回归剧场。体制里的人,纷纷对其侧目。
“老郭当初在网上发的节目单”
民间相声团体,也不喜欢他来抢饭碗。
当初在广德楼演出,老郭被一位老观众捧为“小万人迷”。为多卖几张票,剧场挂出水牌,上书“小万人迷郭德纲”。不料没几天,牌子就被摘了。徐德亮进后台,看见老郭脸色不太对,东问西问,老郭就是不说话。
一上台,老郭对台下观众说:
“以前‘万人迷”只有一个,我算什么小万人迷啊。不过是为了多卖几张票。但有人不同意,我没办法,我改名吧,我叫真孙子!”
还有一次,老郭在朝阳区演出,刚上台就有人打电话,责令其停演。或者“德云社”好不容易找到的剧场,没几天,某协秘书找上门,说要包下来搞贸易会。甚至还有同行直接到后台拉拢演员,劝他们早点离开老郭。
观众稀缺,剧场简陋,江湖暗战…
“德云社”只能夹缝求生。
05
但那些黯淡日子,也有过一抹亮色。
2003年,老郭住在右安门。张文顺没事儿就拎着啤酒去他家,跟老郭和孩子们一起热闹。张先生捧哏,嘴特别碎,谁也学不来。
在老郭家,他跟曹云金等传授绝学,让他们天天看新闻联播,往那里面塞纲(话)即可。后来登台,曹常拿老先生肩膀砸挂,说他这身形就是那些日子拎啤酒给坠的。
那时节,曹云金、何云伟得老郭亲授。各下狠功夫,暗自较劲,一见面就互相调侃。当时后台十来人,整天其乐融融,见了面,又亲又抱。
有一次,曹云金生病,张文顺、李文山俩老先生见天儿打电话关问:
“金子,好了吗?明儿能来吗?”
“老郭给徒弟捧哏”
曹云金第一次上台,说一段《报菜名》,台下只有六七人。说了半天,一个都没乐。那天夜里,曹云金辗转反侧,睡不着敲了老郭的门,反复问,大家怎么就不笑呢,一直聊到夜里两点。老郭平日教学,十分严厉,唯独那晚,宽慰曹云金许久,一遍遍开导说:
“你是没见过我当初上台…”
还有一次,曹发烧,郭德纲匆忙将其送往医院。医院护士一个劲儿指着老郭对曹云金一口一个“你爸爸”,老郭只在一旁笑而不语。
后来,曹从老郭家里搬出,租住到何云伟家里。何家在西三旗,两人每天倒四趟车,花三个小时去剧场。为省钱,何云伟帮他弄了张学生月票。每天折腾回家,都是夜里八点。有一回,何云伟回家路上听录音,曹云金到站下车,抬眼一看,何跟车走了,也不叫他。夜里九点,何云伟骂骂咧咧敲门,曹都笑疯了。
头回开工资,两人一个月40块,买两瓶啤酒、几样小菜,吃得特开心。后来曹对记者说,当时并不觉得苦,苦都是回头看才有的。
回忆这些日子,曹云金在书中写道:
“一伙人每天在一起,像一大家子人一样。”
而就在2004年10月,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迎来了命运上的转折。
06
2004年,在炸酱面馆打工的河南小伙岳龙刚、孔德水经一老先生介绍,找到了老郭,想跟他学相声。
老郭心想,后台实在没人,也不管天资,都来吧。于是每人写了一段贯口,让他俩背去。不久,老郭收二人为徒,赐名岳云鹏、孔云龙。孔、岳二人加入德云社扫地擦桌子,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这一年,相声名家郭全宝去世。
老先生李文山曾与其搭档,北京台《开心茶馆》的主持人康大鹏想找老头做节目,于是到华声天桥听了一回相声。
那一场,老郭使柳活儿《杨乃武与小白菜》,大鹏并没感觉。倒是被何云伟、李菁给惊艳了,没想到两个小伙子技艺已如此纯熟。转过天儿,大鹏再去,老郭在台上使了一段《西征梦》,大鹏瞬间就被征服了:
“听了这么多年相声,还没有哪段儿是能让我从头笑到尾的。”
随后,大鹏带上专业设备,将老郭的相声录音拿到节目中播。一周后,“德云社”开场,一下子涌进60个观众。是年11月,“传统相声濒临失传曲目专场”前,老郭和张文顺去大鹏那儿做了一期节目。
不久,德云社一来就是两百多观众,直至场场爆满。到了2005年,已经订不到票,得进屋站着听了。
那时中国移动有位员工天天坐 66 路公交回家,突然听到大鹏节目,从此迷上老郭。后来,他成了郭麒麟的搭档。此人就是阎鹤祥。
“大鹏上老郭的节目《以德服人》”
早年老郭上台,头一句是:
“除去空座儿咱就算满了。”
此后,将其改成那句广为流传的开场白:
“今天人来的不少,我很欣慰…”
观众越来越多,后台人不够了。好在这时,朱绍峰(烧饼)已拜入老郭门下,张德武已拜入张文顺名下,在IT公司上班的徐德亮也常来撑场。只不巧,王玥波心系评书,要走。老郭这又想起于谦来。当初虽然跟谦儿哥有火花,但德云社没生意,也不好意思叫人家来。2004年,剧场有了起色,于谦顺势加入。
谦儿哥给老郭带来的,不仅仅是一段友谊,还有最后一次进入体制的机会。
此事还要从2003年参加相声大赛说起。当时老郭和于谦代表北京曲艺团说了个《北京,你好》,那是老郭唯一的歌颂作品。就在那次大赛上,老郭遇到了侯耀文。此后几次碰面,侯三爷起了收徒之心,问过于谦几次,于谦跟老郭一说,两方就应了。
2004年6月,侯耀文不顾北京相声圈儿的阻挠,在收下辽宁荆姓相声演员时,顺带收了老郭。
有趣的是,那位荆姓演员,身肩某市曲协官职,却并无什么作品。拜师后,也未在专业上有所作为,不过为了走走仕途。侯三爷去世后,他赶紧去拜了一个评书师父。数年后,成了深圳一家民营企业的经理人。
上一次这位荆姓演员不慎露面,还是侯家二爷给女徒弟送包包上热搜的时候。
可见这天底下,现实比相声讽刺多了。
拜师过后,身为铁路文工团说唱团长的侯三爷,便有心将老郭调到体制内。所以后来老郭嚷过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老子上铁路!”。
直到2006年,爆红的老郭还在铁路文工团赴沪演出名单上。
只可惜,2007年,侯三爷驾鹤西去,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我要反三俗》了。
不过那时,体制不体制,老郭早也无所谓。被大鹏挖掘后,2005年,老郭和“德云社”迎来了更多曝光。这里面,一个叫袁鸿的人起了重要作用。袁鸿原本经营北兵马司剧场,自2001年起就开始断断续续听老郭。2005年,他看老郭渐渐有名,便将好友史航、水晶等剧评家拉至天桥乐剧场。
随后,更多媒体人涌入剧场,成为“钢丝”。其中就有《读库》的张立宪。张立宪看罢,意识到老郭必火,专程向东东枪约稿。约稿时,老六给东东枪说了三个“不”字:
“不遗余力,不计成本,不留遗憾。”
并特意叮嘱说:
“稿件质量为先,但成稿必须要快,因为郭德纲随时可能蹿红。”
2005年,纪念穷不怕诞生150周年,老郭说《论相声五十年之现状》。回忆往昔种种辛酸,愤慨之中不禁来了一句:
“相声这么好的东西不卖钱,这是天时不正!”
后台听闻,悉数落泪,谦儿哥也湿了眼眶。
年底,老郭带德云社全体回津省亲。
含恨离乡十年之久的郭德纲在后台分外感慨,脸上却十分平静。省亲专场,少马爷马志明为老郭站台,呼吁大家爱护相声。那天,大雾封路,袁鸿携史航、水晶以及多家媒体人骑自行车赶往天津。此后,全国数十家媒体涌入德云社后台。时至2006年初,连续三月,数百家媒体如浪袭来。仅3月1日至10日,全国各纸媒72家报道郭德纲197次。
其他网络节目,更是难计其数。
一时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某报道中,有人数下老郭一次返场高达17次。有同行看了,批评记者不懂相声。结果当晚,老郭就在演出中返场23次。
10月,为纪念德云社创办十周年,郭德纲在民族宫办了六个专场。最后一场长达七个半小时,从晚上七点半说到凌晨两点四十,谢幕又谢了二十分钟。回去后,徐德亮激动地在博客中写下《这一夜,我们创造了历史!》。
散场后,曹云金去网吧翻贴,看到德云社全体演员谢幕照,想起一大家子人多年来吃的苦,往事历历在目,一瞬间流下了眼泪。
该专场在北京台转播,收视率竟超16点。
多年后,曹云金在自传中不无自豪道:
“这是电视媒体都难以想象的数字,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我们德云社。”
多年后,每当看到德云社十周年谢幕照,曹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
只不过那时,他已和师父反目成仇。
07
为什么?为什么是德云社?
有人说因为老郭的优势在于剧场,其实并不准确。1998年,老郭在广德楼演出时,天津便有尹笑声(此人相当憎恶老郭)等老先生成立过两个艺术团,在剧场说相声。
在北京,2001年,“笑友校友俱乐部”成立,马贵荣牵头,当初京味茶馆的张伯鑫、王玥波、李菁、徐德亮、孙越都在此演出过。
后来“笑友”离散,孙越、李菁和王玥波还在大栅栏发起过一个“学子鸣春相声大会”。所以前文才说,李菁和徐德亮,早年只是德云社兼职。不久,剧场相声陷入极度萧条,在德云社最难的日子,孙越离开舞台,去动物园养大象,张伯鑫一度跑去当了环卫工人。
当时,在姜昆、李金斗牵头下,“北京周末相声俱乐部”成立。不光老郭意识到相声要回归剧场,就是庙堂那边,亦有此见。可惜,北京各路相声团体都没能熬过寒冬。到了2005年,只有“德云社”脱颖而出。
德云社的成败,自然系于老郭。而老郭的成败,不仅仅是因为剧场。老郭的才华不必赘言,张文顺就说,像他这样爱相声、嘴上功夫好、天赋高、又能自己创作的人,业内实在太少了。
老郭在05、06那几年说的可不是如今这种相声。
当时他说了无数老段子,每个老段子都有与时俱进的翻新,翻新之中,并不缺乏针砭时弊、讽刺权贵。论笑果,那真是吊打同行。
除却技艺,老郭还赢在了个性上。
老郭爆红后,面对记者采访,德云社后台,有人将其喻为鸡,勤奋,有人将其喻为熊,勇猛。而徐德亮当时给了一个说法,叫野狗。
“他毫不掩饰对骨头的渴望,为争一口食物也可以不择手段。无论是一群不怀好意的人,还是一群争食成性的狗,他都决然面对,直扑向前。野狗都有狼性,狼可以盯住目标数十里追踪,野狗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毅力。”
这个比喻,似褒似贬,一方面基于对老郭的肯定,说他肯吃苦、有毅力,能坚持到最后,一方面似乎又道出了他对老郭的不满。
那些年,老郭一路坎坷、忍辱负重,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德云社,最终无可取代。德云社十年纪念的盛景,全都源自老郭“一夜爆红”。
一人成,则一社盛。
这为日后崩裂,埋下重重伏笔。
而第一个选择离开老郭从德云社出走的,就是把他喻为“野狗”的徐德亮。
08
徐德亮长于北京南城。从小学八角鼓,12岁在庙会上说过相声。2001年从北大毕业后,干过记者、编辑、IT…上班期间,兼职参加演出。老郭走红之际,有媒体说他是创始人之一,纯属瞎扯。顶多算元老。德云社火起来的时候,徐德亮还在空中网当经理呢。
2006年底,徐正式辞职,加入德云社。在舞台上,老郭没少夸他。说他作品天马行空、与时俱进。当初徐有个心愿,进北大说相声。是年,老郭和徐带队入校,给他捧哏。追求“新文哏”的徐德亮,说了《西江月》等段子。
不过,最后网上广为流传的,是老郭捧他的那段《我的大学生活》。
徐德亮虽然加入德云社,但在艺术上,一直不太看得上老郭。在他看来,相声艺术应是口中珠玑、笔下锦绣,上可高台教化,下可针砭时弊。这显然跟老郭的撂地腔不是一路。但德云社之大,要包容他的“新文哏”还不容易?
徐德亮拉上王文林退社,主要是因为钱。
加入德云社后,徐单场演出费平均70元,最高不过150元。但他算过一笔账,说后台流水一场一万,最后有七八千都落在了老郭口袋里。
老郭爆红后,德云社变成“明星负责制”,老郭的一言堂。
在徐看来,内部管理越来越不规范,完全是老郭“随爷赏”。
如有龃龉,还会被老郭晾着。曾有一次,徐德亮要去参加朋友婚礼,希望请假,打给老郭,结果老郭徒弟接了电话问:
“师父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2008年8月,徐给老郭媳妇打电话,问能不能提高待遇。王惠说可以,找个时间聊聊。等了半天没回复,徐去找老郭。见面前,王文林提醒他,别聊急了,大家一起吃过苦,为什么不能一起享福啊?
据徐德亮回忆,一见面,老郭上来就问,你是不是想单干啊?
果然,最后,双方没谈拢,但分手之前,立下君子协议,公司里的事,别到外面乱说,应该互相保留一份体面。
然而,老郭和徐最后还是隔空撕逼。徐说老郭在台上讲毛片儿,老郭指责他出走前满后台撬人。老郭小舅子写的书里,更曝出徐找到曲协姜姓领导,要供出老郭黑料。但姜没搭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事,听了徐德亮对媒体吐的“买不起电视”的苦水,一次演出,老郭在台上煽动全场观众问:
“你们都买得起电视吗?”
“晚年患癌的张文顺和郭德纲”
就在徐德亮退出不久,口盟师父张文顺发文,对个人选择表示理解,但宣布将其“德”字摘除,不宜再用。那时,张先生已身患癌症,嗓子哑了,无法登台。但面对纷争,老爷子毫不犹豫站在老郭一边。
自德云社创立起,张就力挺老郭。每有同行寻衅,老爷子第一个站出来呵斥。德云社爆红时,同行抵制郭德纲,张文顺也总要出面维护。老郭一拦,老爷子说:
“台下阴人算什么东西!有种上台比划!我张文顺癌症,让他弄死我!
在老郭最艰难的日子里,十载风雨,张文顺不离不弃,陪伴左右。后来有人告诉老郭:
“知道老先生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走吗?他知道,你一定能成角儿。”
徐德亮刚退社不久,是年11月,张文顺便举行收徒仪式。其中用心,不言自明。收徒仪式,老先生本来坐在轮椅上吸氧,看上去弱不禁风。
轮到上场,老人家一把将扶他的人推开,昂首走上舞台,用尽力气走到老郭身边,单手撑着场桌,斜坠着肩膀,最后一次为老郭捧了段全本的《大实话》。
那晚,德云社很多人掉了眼泪。
“张文顺收徒仪式”
此后,张先生越发病重。他把没穿过的好衣裳捡出来送人,老郭问他何故,他说留个念想。老郭托了很多人找药,都是回天乏术。到后来,话也说不利索了。但每每德云社后台的人来探病,他都告诉大家要团结。直至无法开口,还给众人留下绝笔,希望大家团结在老郭身边,振兴相声事业。
2009年,一个午后,老郭前去探病,老先生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不行了,老伴儿闺女外孙,拜托了!”
郭话讲话,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两人间这是“托妻献子”的交情。
然而,老先生对德云社的期望最终没能实现。
徐德亮的离开,在当时虽未引起巨大震动。
但那转身背影下,早已是诡谲的风波。
09
老郭爆红后,随之而来的是巨额财富。
德云社艰难时,老郭平均月入数百。为维持运营,妻子王惠又是卖车又是卖首饰。而德云社十周年演出,6场挣下100万。2007年,德云社开始扩张,收购天桥乐剧场,成为全国第一个拥有剧场的相声团体。
也是就那年,老郭和妻子将传统戏班注册为公司,开始现代化运作。先后开了4家分社,在三里屯开“德云华服”“郭家菜”经营,还开设“德云艺校”招生。
老郭和北京台深度合作,主持《星夜故事秀》。老郭那一嘴能说的功夫一点没埋没,他在网上开的节目,点击都是上亿。2007年,老郭登上福布斯名人榜,以1000万排在第29位。
老郭开始演电影、做主持、买别墅,一张票被炒到数千元。财富、生意不断扩张,江湖地位,也与日俱增。
德云社走红后,早年萧条的北京相声市场也被带动。2007年,张伯鑫回归相声,创立“挚友俱乐部”。那时,“挚友”迅速壮大,不但将孙越从动物园拉了回来,还在民间找到一位相声奇才,此人就是王自健。
一时间,京城传出“南听郭德纲,北听张伯鑫”的口号。实际上,“挚友”离赚钱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张伯鑫四处寻找出路,恰好这时,老郭提出一个“德云相声联盟”,张伯鑫便带“挚友”加入。也正是这次加入,两家在青岛合作,孙越临时为岳云鹏捧了一次哏。
这才为两人日后搭档打下基础。
“张伯鑫携“挚友”加入老郭的联盟”
张伯鑫携“挚友”加入“德云联盟”时,许多人出面阻挠。尤其在曲协看来,老郭此举,完全是要自己搞一个“民间曲协”,与庙堂对峙。
事发不久,老郭就收到了一封匿名恐吓信,说要花20万收他项上人头。
老郭呵呵一笑,说:
“这还没我出场费高呢。”
更大的震动来自孙越。2009年,孙越带着一帮人脱离“挚友”,自组“艺馨社”。那些日子,孙越常去德云社串场,要钱要得紧。老郭见状说,要不你们来我这边吧。
2010年2月,“艺馨社”并入“德云社”,震动业内。2010年前后,北京民间相声社团已达数十家。“艺馨社”此举,自然让一些没出路的社团心动,也让老郭的敌手甚为警惕。
““艺馨社”与“德云社”联盟”
想当初,德云社刚起来时,经常有人潜伏剧场,抄下段子送去有关部门举报,想拉老郭下马。
“德云相声联盟”的初衷,确实是联系同行,同振行业,但它的壮大,无可避免地要将老郭送上民间相声盟主的宝座。
可最终,老郭的这一宏愿未能实现。
不但没实现,时年8月,德云社遭遇风波。
老郭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10
2010年,老郭的亦庄别墅侵占绿地,引起物管不满。
7月底,北京台《每日文娱播报》派记者前去调查,与老郭徒弟产生肢体冲突。随后,记者宣称遭到暴打,滚下楼梯。
本来此事该以李鹤彪道歉收场,但一向“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的老郭,表示不能忍。
老郭一是觉得搭建花园并非自己一家,二是觉得北京台私闯民宅偷拍违法。于是演出当晚,说“记者不如妓女”,现场录音被传至网上,其中更有点评,说北京台是很龌龊一单位。
说罢,老郭还不觉得解恨,在博客上挂出一篇《有药也不给你吃》,矛头对准记者,公开支持徒弟为“打人英雄”。
往昔老郭毒舌调侃体制、权贵,无人不拍手称快。几乎每一次交锋,都以老郭占上风收场。然而这一次,老郭看错了风向。
不久,央视新闻突然点名,几大官媒下场,直指老郭“糟粕、媚俗、丑陋”。
事件影响不断扩大,京沪媒体纷纷举枪。老郭恐怕没注意到,就在上个月23号,中宣部发出关于文化引导问题的通知,要求文化各界抵制“三俗”。
如此一来,万箭齐发,黑云压城。
老郭的书被下架,德云社关门整改。
此间,“挚友”等团体相继退出“德云联盟”,与老郭划清界限。面对被指忘恩负义,张伯鑫大呼冤枉,说自己实有苦衷。为表对老郭的支持,他与王自健专门写了段《我爱郭德纲》,视频一夜走红,二人随后退出“挚友”。
面对各界汹涌的讨伐,老郭隐忍不发,再不敢多说一句错话。也就在外界纷纷落井下石之际,文化界不少人站出来支持,表示该道歉道歉该整改整改,但某些人也别太过分,一心把人往死里整。尤其冯小刚来了句:
“说掐死谁就掐死谁,不知道谁是恶势力?”
随后,宁财神、李承鹏、黄健翔乃至周立波都呼吁各方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否则每个人都会成为郭德纲。
同时,当年尚未与老郭交恶的西安青曲社苗阜站出来表示愿意加入德云联盟,与德云社共渡难关。
“当初苗阜对老郭的支持”
没人知道北京台为何突然对老郭发难。此前双方蜜月期,北京台一直力挺老郭,《每日文娱》也是老郭发声平台之一。坊间传闻,双方突然崩裂,有说是台里领导不喜欢老郭,嫌他俗气,有说是老郭去天津做节目惹怒了北京台。
无论所起何因,最终导致官媒点名,对正在上升的德云社而言,都是一次劫难。
而对老郭个人来说,更扎心的是,在事业危难之际,何云伟、李菁突然出走。
遭央视点名不久,老郭在郭家菜包间吃饭,徒弟突然进来,先说了句“您别急”,然后告之退社一事。老郭听罢,一笑。饭后,到德云社后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有人跟他说,俩人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走的。
“只有这一天让我更难受。”
“王玥波,何云伟,李菁”
就在几天后,北京曲协主办首届“北京青年相声节”,京城十支相声团体应邀参加。开幕式上,曲协代表宣读《反三俗倡议书》,参会人员纷纷签字,保证净化文化市场。李金斗大声疾呼“将反三俗进行到底!”。
参会代表中,就有刚刚退社的李菁。
或许在老郭看来,这正是对德云社的施压,是对他十年“争食”硕果的威胁。
也难怪日后提及何云伟,老郭总要来一句“我亲手教出的徒弟要置我于死地”。
而这,还只是风波的开始。
11
何云伟、李菁退社后,面对外界重重追问,一直不肯多言,只说“无愧于心”。即便上节目,也总避重就轻,要么说“后台没有了当初的气氛”,要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发展”。
老郭这边虽然抱怨,但也说的云山雾绕。一会儿说徒弟出名在后台狂得没人样了,一会儿说自己从没亏待过他们。
小舅子写书前问老郭和李菁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老郭说:
“我们之间就是钱,没有情分,没有义气。我想了各种办法暖他的心,想把他拉拢成自己人,但一切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
虽然双方说得都很含糊,但前有徐德亮退社,何、李二人最终选择出走,恐怕还是落在一个“利”字。
觉得在德云社,挣得不够多。
前文说过,2007年后,老郭已跻身千万富豪。当初徐出走,对老郭亦有触动。但德云社的管理,并未妥善解决。老郭做《星夜故事秀》,也曾带上何、李,但以两人元老身份,当初一路跟老郭吃苦,又是台柱子,最后在剧场演出费,也不过区区五百元。
一个月算下来,到手几千块钱。
“老郭带着何云伟、李菁上节目”
至于商演,老郭拿大头,一场几十万,剩下的大家分。如此落差,自然埋下矛盾隐患。
毕竟德云社走红后,何、李二人跟着老郭上节目、接商演,渐渐自带流量,能独当一面。任何人走到那个位置,都很难不生私心。
连“过来人”老郭自己都明白:
“一个人会随着的位置上升不断膨胀。”
如果赚得足够多,没有人会走。但据媒体披露,徐德亮走后,老郭将演出分队派入各剧场,采取分账模式,演员拿大头,分成比例依水平各有不同,但分账前提是上座率必达八成。新成立的“演出部”对外接私活儿有严格把控。这就意味着已然具备粉丝基础的何、李二人,难以用自己的人气变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起吃苦的情义,终要败给与人性的较量。
“德云社复演前夜”
有一说一,虽然双方埋此龃龉,但两人非要选在老郭落难之际出走,着实有点说不过去。这里面有无更深的暗涌,不得而知,反正出走后,何云伟很快就进了春晚剧组并登上春晚,多年后,李菁也成了北京曲艺家协会副主席。
两人选的路,都站到了老郭的对立面。
而此时,德云社的出走风波并未结束。因为一个“利”字,老郭还要失去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一位最为器重的徒弟:曹云金。
多年后,念及曹、何出走,老郭在德云家谱中写下了十分严厉的八个字:
欺天灭祖,悖逆人伦。
12
2007年,德云社在张一元天桥茶馆安排常规演出。见曹云金能独当一面,老郭就把他派了过去。
曹云金确实争气。过去撑场,场场攒底。虽然一开始张一元坐不满,少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但曹慢慢地把票房拉了上来。
那一年是曹云金自认为的一个小巅峰。老郭忙着拍《相声演义》期间,他一个人在园子里开了三个专场,送的花篮都快码上街了。当时也有师兄弟不太服气的,但曹云金技艺和人气都摆在那儿。去天津,也就他能卖出票。
08年他练习说单口,拿到大鹏那儿播,收听率仅次于老郭。曹云金开始飘了。
“德云社我师父第一我第二。”
在其自传中,老郭作序,对于曹的桀骜不驯,首先点出了“狂傲”二字。有一次专场,曹云金32个花篮摆台上,其他人加起来还不够他一半。他故意不收,让师兄弟看了足足半个月。
在老郭小舅子的描述中,曹在后台走路不看人,岳云鹏叫他师兄都不带搭理的。
“八月风波”之前,曹云金闹过一次。当天老郭生日,曹喝醉了,挨桌敬完一圈儿酒,嚷着说“我不够吃,我吃不饱!”。
说完,扑通跪老郭面前,说我对不起您,我不干了。
临走前,又冲关公像来了一句:
“我再回德云社我就是个傻逼!”
在老郭这边,心头滴滴泣血,应观众之邀,含着泪唱了一曲《未央宫》。
虽然之后曹云金又回来了,但双方嫌隙,就此埋下。
日后他抱怨,2006年,自己到手工资4000多,翻到2010年,还是那个数,可北京房价涨一倍了。而早已年入千万的老郭,彼时身价,还在翻了倍地涨。
无论江湖义气,还是师徒恩情,在这种极度不平衡感面前,在巨大的财富落差前面,都变得不值一提。
“老郭泪唱《未央宫》”
人回来了,但日子回不去了。不知是不是为了压“傲气”,后来曹的演出费,是用信封装给他的。
曹云金也不傻,直接从信封抽出钱,亮出钞票,叫师弟上街吃羊肉串。这是做给老郭看的。在后台,这叫轻慢班主。
整改结束后,老郭回归舞台,以“钢丝节”答谢观众。自那时起,曹云金也就彻底失去了在德云社的位置。何、李出走后,有一份条件苛刻的合约摆在徒弟们面前,需效力十年,违约赔款百万。曹不肯签,遂遭禁演。
据说其中一个徒弟,只瞅了一眼合约,当时就签了。那就是岳云鹏。
老郭后来说,他要“测人心”。
同年10月,曹云金退出德云社。
老郭的金手指,开始指向岳云鹏。
13
郭德纲来自江湖,也成于江湖。
文凭虽然不高,但在他那边,师徒人伦、江湖义气、礼义廉耻,都是世界观里看得很重的东西。
他在台上没大小,后台规矩立得却很足。师徒吃饭,必须排座次。曾有一位徒弟不等师哥就先下座,说话也不周道,没两天就被他赶走了。
即便是儿子郭麒麟忘了换神龛上的贡果,老郭罚除演出费,照罚不误。
与徒弟相处,他的确有“师父”的姿态,像个照顾饮食起居的家长。李云杰结婚,他要包办婚礼,岳云鹏家修房,他也出钱。
哪个徒弟家中有难,他必定第一个站出来。李鹤彪打人不对,但他还是要维护尊严。
师徒关系,早已超越普通人伦。谁家有事,老郭都要出面张罗。两口子吵架,他也要劝嘴。栾云平女儿乳名“大盆儿”,岳云鹏女儿乳名“大碗儿”,这都是他起的。
岳云鹏谈恋爱,交往姑娘背景,他要知道得一清二楚,得替徒弟判断对方是不是靠得住的人。
这些事,在师徒观念里,都不是问题。
“早年老郭在大兴给徒弟们租下的院子”
然而,德云社又是一家注册公司。从这个角度看,徒弟,其实是员工。按照现代公司的劳资关系,我在你这里替公司赚了大把钱,你不能只给我开这么少的工资,我想走,那是我的自由,你要是想留我,就给我开更高的价钱。
在这个层面上,何、曹二人与老郭,就成了“打工人”和“资本家”的对立面。
事实也证明,走的人,确实挣到了更多钱。徐德亮买了房,何、李二人在娱乐圈儿混得也还可以,曹云金住进了五层楼的别墅。
但在老郭心头,逢难出走,是永远的痛。
师徒制观念里,我教你手艺,我给你找饭碗,我捧红了你,你还嫌不够。
一出门,你们自立门户,抢我生意,这不是欺师这是什么?退社后,何云伟认了侯三爷同辈演员刘洪沂当干爹,曹云金收了自己师弟当徒弟,在老郭看来,这不是有悖人伦是什么?
后来老郭对记者说:
“我本身是一个信奉礼义廉耻的人,把这些看得很重,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但是他们大逆不道,摧毁了我的价值观。”
依老郭睚眦必报(嫉恶如仇)的个性,这些恩怨自然不能就这么过去。此后无数段子里,老郭都拿徒弟们说事儿抖包袱。每每面对记者采访,他都要数落徒弟们各种不是,说他们狼心狗肺,说他们卖师求荣。
但离开的那些人,始终保持沉默。
这期间,曹不是没想过修复关系。三节两寿,依然通过师母给师父发祝福信息。那年春晚审查,曹远远看见老郭想上去打招呼。离着十几米,老郭匆忙上车,赶紧把车门关上了。
此后数年,江湖路远,师徒再无往来。
直到2016年,老郭甩出一本家谱。
招“鹤”字科学员时,老郭起修家谱之心。为了家谱,他把相声门里枝枝蔓蔓的关系都理顺了,还去美国拜访了侯宝林的徒弟,台湾相声大师吴兆南。2016年8月,老郭在演出中公布家谱。
后发微博,严词斥责何、曹“罪过”,并摘除“云”字,夺回艺名,逐出师门。
退社后,一直管老郭叫“师父”的曹云金终于忍无可忍,写下了搅动热搜的反击文。
两人隔空撕逼,互相指责。
措辞之狠,前所未见。
14年恩情,彻底毁于一旦。
14
至此,德云社已走过漫漫二十年光阴。
20年间,老郭从落魄的“争食狗”,成为“中国相声看坟人”,从梳着中分的小黑胖子草根,成了掌管“德云男团”想让谁红让谁红的金手指。
20年间,吃过的苦,已经可以说成笑谈;张文顺捧哏的《大实话》,已成绝本;仇恨过他的人,在江湖上没了声迹;支持过他的青年演员,最后又纷纷与之交恶…
个中滋味,有姹紫嫣红,也有满目疮痍。
当年家住右安门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又亲又抱的光景,早已化作一声叹息。
不知20年后,众人是否还能想起在昏暗路灯下打着快板儿招揽游客的场景。
当初回忆此景,徐德亮在书中写道:
“那日,雪打在脸上,我们一边打着板,一边相互取笑,寻着开心,忽地觉得这已经不是21世纪的北京,而是民国时期的北平…”
后来却是:何云伟到顺义某中学演讲,一位女生突然站起来问,您对郭德纲老师有什么评价?何云伟反问,郭德纲是谁?
随即摔掉话筒,走入后台。
““德云社”十周年演出谢幕”
宠爱的,憎恨了;帮扶的,反目了。
红尘翻滚,人世苍凉,二十载风雨坎坷,到头来分崩离析,如大梦一场。
2011年8月,老郭回忆往事,无语良久,仿崔护桃花诗写下七言绝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强睁泪眼看飞鸿。
白云深处踪何觅,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后,德云社成功渡劫,至今已近十年。新徒也不是不惹祸,冷冷处理就是,再无当年场面。
也不知这十年里,一个个春风良宵,往昔灯影下的泪眼笑颜,德云十年纪念时散不去的谢幕笙歌,是否还入过他的旧梦。
京城旧朝戏院的匾额前,依然人声嘈杂。
只是下雪天,再也不见江湖人聚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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