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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11日(周五)晚8点30分,央视《经济信息联播》节目开播,主持只剩谢颖颖一人,常设的另一个主播位空置,连话筒都没有拿下。
自由游走在中英文之间的芮成钢,一直以来站立在公众关注的焦点上。他被称为“这个国家最富代表性的年轻精英之一”。因为敢说敢讲,芮成钢常常陷入极具争议的事件。
2012年,芮成钢的《虚实之间》在京首发。作为央视极具国际风格的年轻主播,以及一位采访过数百名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政商学界领袖的媒体人,芮成钢在书中与读者分享了他在13年职业生涯中的经历与感悟。当被问及书名究竟何所指,芮成钢说:“在我看来,无论对于个体还是国家,他的生命都在‘虚’与‘实’之间摇摆往复。”
芮成钢在书中谈到,人生悖论之一是“越有钱越焦虑”。芮成钢说,“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们用钱买不到快乐。飞机、游艇、豪车、别墅、雪茄……不过如此”。
“有人问我,假如今天拥有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失业、拮据、居无定所,是否还有心思在这里大谈‘纸枷锁’。”芮成钢在《虚实之间》中写道,“按照西方习俗,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先敲敲桌子,否则那些‘假如’就会变成真的。我当然不希望它真的发生,但即使发生了,大概天也塌不下来。”
观察者网摘录了芮成钢《虚实之间》一书中部分章节,以供读者了解芮成钢其人其事。
芮成钢《虚实之间》
“给美国人做干爹”
几年前,我在“美中杰出青年论坛”(YLF)上结识了一位拥有中校军衔的年轻人Paul。在加州别后不久,他就来到北京,成为美国驻华使馆的一名武官,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叫“韩磊”。他主动打来电话,说他一打开电视就看见了我,这就算在北京接上头了。
要是在冷战时期,美国驻华武官基本上就是“间谍”的代名词,所以我一直对“韩磊中校”怀有一丝提防。有一年我过生日,他骑着摩托车来看我,送给我一瓶好酒,还有一件特殊的礼物——他参军第一天从部队领到的军刀,尽管历经时日却光亮如新。这把刀对于一名军人,有着很重要的纪念意义,但是Paul却毫不含煳地送给了我,哥们儿情谊天地可鉴。
出于党员的政治觉悟,我虽然激动地收下了礼物,却总是不放心,晚上一个人在家找出放大镜、镊子和钩子,在灯下掏了半天,唯恐这刀子里装了窃听器。结果当然什么也没有,我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拿我当兄弟,我怀疑人家想统战我。而且我显然高估了自己,一个媒体人,别人能希图我传递什么特殊情报呢?
这件事之后,我和Paul往来频繁起来。在很多问题上,我们的观点极不统一,各自站在祖国的立场上,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彼此畅所欲言,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中国、我对美国,又多了很多真实的了解。
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多,他调回美国,成了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的重要工作人员,在五角大楼上班。此后不久去了白宫,做时任美国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后来又做时任国务卿赖斯的行政助理。再后来,他在白宫多了一重身份——中国事务主任。听上去级别不算太高,却是制定对华政策的核心官员之一,直接对总统负责。小布什每天早上看到的有关全球重要安全问题的文件,都是Paul负责起草。总统出行,他也坐在“空军一号”上陪同,参与各种会见与谈判。Paul的妻子则是时任副总统切尼的秘书。
Paul的中文说得很好,也有很多中国朋友,我只是其中之一。小布什在任8年间,虽然背了不少骂名,但从中国政府、民间的角度看,他在处理中美关系上的做法相对更加符合两国共同利益。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父亲就和中国渊源很深,同时外交部作出了很多努力,很多中国官员也与布什家族有着良好的私人友谊。另一方面,也因为在他身边有像Paul这样的“中国通”,可能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会对决策者产生很重要的影响。
小布什卸任后,Paul和妻子又回到中国,当上了清华卡耐基中国研究中心的主任。他们夫妇俩在白宫工作的时候,忙得没空生孩子,到中国以后才有了他们的儿子韩拓(Thomas)。我还当上了韩拓的干爹,在英文里对应的词是“God Father”,再翻译成中文就成了神秘兮兮的“教父”。
当今世界上与中国关系最为紧密的国家,除了美国,就是日本。我认识日本历史上第一对夫妇众议院议员(日本众议院议员比参议院议员重要)。当他们还在野的时候,带着母亲和儿子到北京来,我请他们一家三代吃烤鸭,席间氛围十分融洽。我对他们谈起我心目中的日本,他们非常惊讶,原以为这一代中国年轻人都是愤青,没想到他们已经学会理智地看待历史。中日之间最大的误读,就在于中国人认为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军国主义者,日本人认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民族主义者。
那天我们聊得高兴,一口气吃了三只烤鸭。他们回国后不久,夫妻俩就当上了大臣,夫人还成了时任总理安倍晋三的唯一的女性内阁成员。当我再去日本的时候,她告诉我,曾有一些时任台湾领导人陈水扁的手下去她的办公室,意图挑拨大陆与日本的关系,说大陆年轻人极度反日,对日本充满敌意。她立刻回应说,我在北京有朋友,我刚去过北京,大陆和大陆的年轻人不像你们说的那样。
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也有很多中国朋友,每次我与他见面,也会聊一些生活中的话题。我曾经告诉他在东京有一家餐馆,寿司味道极好,老板跟他是同姓,叫福田笃。他很惊讶我这个中国人居然能给他当美食向导,仿佛还很知根知底。后来他真的去了这家只能容纳十几位客人、老板亲自兼任厨师的小餐馆,果然对寿司的味道赞不绝口,还高兴地在餐厅里给我打来电话问候。
其实媒体外交和民间外交,都是公共外交的一部分。中国有句诗叫“高处不胜寒”,真正做到了很高级别的领导人,能够走近他的人很少,他能够接触到的信息也就十分有限。媒体报道的消息,又往往会有一些煽动性的文字。这时候私人友谊甚至情感就显得格外重要。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良性影响,会通过他放大、延伸到他所处的环境,又继续影响这个环境里的其他人。把中国的故事讲好,把我们对他人的善意不断向外辐射,就成了国与国之间的善意,国与国的“共识”,正是在这样一波接一波善意的辐射中逐渐产生。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也酸了一把),不经意间,说不定就改变了历史。
“领导也是人”
前IMF总裁卡恩下台,很多人相信这是场由美国一手策划的“坑爹”阴谋。但我认为没有阴谋。“水门事件”距今已很遥远,大概只有好莱坞电影还会以它为蓝本编故事。在今天这样的互联网时代,西方媒体独立公开,社会高度透明,无论奥巴马还是萨科齐,都不可能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为长远的政治生涯埋下定时炸弹。玩点儿阴的,敢吗?不敢!总有一天会见光,政治家很会算这笔账,谁都害怕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我个人对卡恩的评价是才华横溢,既懂经济又懂政治,是个锐意改革的领导者。他的致命弱点在于好色,永远过不了美人关。甚至有人认为卡恩是一个性瘾患者,和老虎伍兹的症状一样,对女人的痴迷陷入了病态。但是这种病人通常不认为自己有病,反倒将此看做男性能力的证明,似乎玩弄的女人越多,越具有所谓Alpha Male的头狼气质。
欧洲人对“作风问题”较比宽容,政治领袖中不乏公开承认同性恋身份者,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去世后,情人竟与太太站在一起为他送葬。但美国人的态度迥然不同,沉迷女色的政治家不可容忍。
中国人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卡恩栽在女人身上也是迟早的事,而且这次栽得格外惨烈。“性骚扰”传出去已经相当难堪,偏偏又赶上总统大选,赔上了自己的政治前程。有一句英文谚语:Shit hits the fan(一泡屎打中了电风扇……请暂停一秒,想象一下那将是何种场面)——本来很糟糕,结果更糟糕——似乎正是卡恩事件的生动写照。
62岁的施瓦辛格和55岁的太太终于分手,25年婚姻,三个孩子。想当年一个是共和党动作巨星,一个是民主党肯尼迪家族的骄傲公主,好一段佳话,在完成了州长的任期后终于落幕。
施瓦辛格在任期间,公众形象近乎完美,所以当他那位虎背熊腰的情人曝光时人们大跌眼镜。惊讶吗?可又有谁真正理解所谓名人的寂寞?
这件“丑闻”曝光之前我专访过他,和印象中英俊威猛的“终结者”大不一样,他已经年过花甲,颇显龙钟老态,当然思维依然敏锐清晰,且怀有远大的政治抱负。若不是因为美国法律规定非本国境内出生的人不能参与总统竞选,我真的相信美国总统才是这个奥地利硬汉的终极目标。
我对施瓦辛格的评价是——一个“美国梦”的成功践行者。在面对面的交谈中,我能感觉到施瓦辛格是一个严格自律、追求完美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力求政治上完全正确,逻辑上滴水不漏。他说,一个人不仅要努力成为第一名,而且要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这样才能真正地脱颖而出。他一度包揽下所有的世界级健美冠军,包括五次“宇宙先生”,一次“世界先生”,六次“奥林匹亚先生”,令他人望而却步。为了给后来者留一些机会,他才退出健美界,其后又缔造了一个又一个影坛传奇。
在采访中,我也觉察出他似乎有心事,现在想来,应该与私生活的困扰有关。如果当初没有与肯尼迪家族联姻,施瓦辛格就无法跻身美国主流社会。“成功”的人生当然也要付出代价。但凡是个名人要人伟人,都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圈子里,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专机、红毯、鲜花。好是很好,但也寂寞,外面的人难以接近,身边信得过的人不多。他们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但是从来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双手插兜在街上闲逛,或者找家小饭馆尝尝民间美味,日程都是以分钟计算,干什么不干什么都有明确要求。
人们都以为名人的选择很多,事实上我见过的大多数名人,通常在生活中没的选择。对施兄来说,环球美女如云,可他又敢和谁接触?别说交朋友,就算多看谁一眼,拍了谁一下,第二天都是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引来口水无数。这种时候,胆大敢冲、又冲得进去的,往往轻易得手。硬汉也有寂寞脆弱的时候,恰好家里有个朝夕相处的女同胞,不管长相如何,至少对他很好,这就很容易犯错误了。而且再不好看的女同胞,在家天天看也看惯了。
不只施瓦辛格,国内很多高官落马,为的都是一两个旁人看来并不出众的女人。旁观者替他不值,当事人却是情非得已。
高处不胜寒,放之四海而皆准。
“那次提问,并非失礼”
第二次与奥巴马对话,是在2010年11月的G20首尔峰会。奥巴马照例要在峰会期间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全球直播。
这次看到他,与在伦敦时的感觉很不一样。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状态也略显疲惫,不再有那种“首席明星”的意气风发,他的亮相也没能再度引来掌声。上任近两年来,他与工商界的对立在美国国内产生争议,名声毁誉参半,面对全世界记者的心气儿也大不相同。
在G20伦敦峰会上,他回答完美国媒体的提问后,还主动要求与外国媒体互动。那大概是他第一次有机会面对全世界2000多家媒体,充分显示自己的明星风彩很有必要。但在其后的G20匹兹堡、多伦多峰会中,他不再给外国记者提问的机会,而是从兜里掏出一张美国记者名单,互动完就走人,反正能不能坐稳总统位置只取决于本国民众的支持率,没必要在别国媒体身上浪费时间。
芮成钢向奥巴马提问
所以在首尔,我并不认为奥巴马会请外国记者提问,现场情形看上去也的确如此。奥巴马和此前两次峰会一样,点了几个白宫记者中的熟人提问,就准备离开。但是将走未走之时,临时改了主意,决定留给东道主韩国的记者一个提问机会。他说:
“由于你们的出色工作,我觉得有必要请韩国的记者提个问题。有人提问吗?那位先生,他举手了。他是唯一一位让我看到的。开始吧。但是我可能需要一位翻译,如果你用韩语提问的话,事实上我的确需要一位翻译。”
当然,他看到的“那位先生”就是我。当他问“有人提问吗”的时候,可能是机会来得比较突然,现场一片寂静。这种时候哪怕1秒钟的冷场都让人格外尴尬,更何况无人举手的局面持续了大约5秒。我是做主持人出身,救场是我的天职,我也曾经在大学演讲,知道冷场的滋味儿,对台上的奥巴马深表同情,下意识地想替他解围,于是我就举起了手。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想提问,但我知道只要我举手,至少第二天的报纸不会出现“奥巴马记者会遭冷场”这样的标题了。我一边站起来举手,一边用余光扫身边那些韩国记者,我想如果他们中间有人举手,我就坐下来。遗憾的是举手的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奥巴马看到有人举手,如释重负,欣然示意我可以提问。我首先向他解释,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哥们儿是中国人此言一出,场上笑声一片。
奥巴马对此并无异议,他说:“很高兴见到你。”
随后我说:“但我也是亚洲的一员。”
总统的回答是:“当然可以。”
我继续说:“亚洲人都是一家人。”
此时奥巴马不再顺着我说,“你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但是……公平起见,这个提问机会要留给韩国,所以……你……”
芮成钢“代表亚洲”向奥巴马提问
说这话时他有点儿结巴,可能是既不想得罪韩国记者,又不好驳我的面子。这时我转过身看,韩国记者依然没人举手。
在这种场合下提问难度的确很大。首先它是全球直播,你的每一个细节表现都会被全世界看到,职业记者此时冒着很大的风险履行职责,弄不好就会贻笑大方。其次,要想提好这个问题,需要三个先决条件。其一是语言,英文足够好,能够流畅地表达。其二是心理素质,受过直播训练,敢于直播时在2000多家媒体面前发言。其三是经验,你必须听懂奥巴马在10分钟演讲里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此前进行的所有问答,并且了解其背景,否则你问的恰好是别人说过的,显得很傻。这几个先决条件,就已经筛掉了大部分事先全无准备的韩国记者,更何况你还得组织一个靠谱的问题,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很没水平。
这时候有人用英文喊:“我是美国人,但我在韩国工作,算不算韩国记者?”此人长得金发碧眼,还不如我像韩国人,显然不能算,不过好歹也算给了奥巴马一个台阶,缓解了气氛。
我看奥巴马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便转向韩国记者说:“如果韩国朋友允许我代表他们提一个问题呢?好不好?”
总统仍然不愿轻易让步,“那要看韩国记者是否有问题问,没有,没有人发言吗?”
依然一片寂静,没人举手或表态,令总统情何以堪。他说:“这好像比我预期的复杂。”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我继续给他台阶下:“请回答来自亚洲人的一个问题,奥巴马总统。”
他点头默许,笑容不太自然,“好,那就请问吧。我只是想确保韩国记者有提问的机会。”
这段不足一分钟的小插曲后来在网上广为流传,成为当年点击率最高的视频之一。
那天的真实情况是,当我和总统一来一往对话时,众韩国记者坐在底下偷偷窃笑,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而且总算有人替他们解了围。我后来问了韩国朋友,这件事有没有被韩国媒体大张旗鼓地报道?他说只是一些很客观的报道,没人觉得不妥,但也没人特意表扬你,大概怕说多了反伤自己的面子。
我还用google在英文语境中搜索了一下,大概只有两三条关于此事的评论,在浩瀚的信息世界里,这点反响显然微不足道。一个美国记者跟我说:“成钢,这事儿在美国算不上新闻,但是在中国成了新闻,对我们来说倒是挺新鲜的。”
“人生悖论:越有钱越焦虑”
每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都背负着一堆“纸枷锁”。我上大学的时候读过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谈到生为男人的使命。男人首先要是一个开拓者,冒险家,充满胆识和魄力。第二是士兵,很强壮的人,像施瓦辛格这样,保护弱者,主持公道。第三是技术专家,小到换灯泡、修保险丝,大到装电脑,修汽车,卷起袖子就能干。第四是提供面包的人,能挣钱养家。最后还得是上帝,救赎者,帮助他人脱离苦海。
这些纸枷锁其实一挣就开,但是一辈子都不敢挣开,因为后果太严重。我们的另一半——女同胞,会因此说你不是男人,让你觉得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女同胞也有纸枷锁。从小玩着芭比娃娃长大,要求自己胸多大,臀多宽,腰多细,如果不符合标准,照镜子就不能悦纳自己。
和外国人相比,中国人的枷锁又尤其多。人生在世,这些枷锁很难挣脱,但是活到一定年龄之后,就要想办法把它们尽可能地卸掉,否则永远得不到自由。
在我认识的人中,纸枷锁相对少的人不多,张朝阳是其中一个。他曾是我爸爸的忠实读者,非常喜欢他30年前的作品《新来的小石柱》,留学美国时还常用“小石柱”的经历激励自己。我和他成为朋友大概也有这层原因。他从小喜欢挑战现有制度,用他自己的话讲,叫“浑不吝”。在卡拉OK,我们唱歌,他在一旁跳着自创的舞,极其投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高兴就行。
朝阳活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中,也可以说是“为当下的兴趣而活”,这一个小时不知道下一个小时要做什么。如果我们偶然遇见,聊得高兴,他就会一直聊下去,其后的安排都依次顺延。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他不是这么“成功”,还能如此随性吗?也许不能。不过换个角度看,究竟是因为成功才随性,还是因为随性才成功,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在北京,我的一些财务上很富有的朋友,希望跟我一起去纽约,看看那里的“成功人士”如何生活。
尚未成行,我先给他们讲起美国富商格兰的故事。他曾请我去他家度周末,那是位于纽约郊区的一座从洛克•菲勒后人手中买下的庄园,有山川、湖泊、网球场,养着马、百年老龟和大块头的火鸡,一派宁静素朴的田园牧歌。他为客人准备的独栋别墅温馨而舒适,古老的木头房子,屋外有大片绿地和游泳池,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他们追求自然,注重环保。不穿PRADA,也不戴劳力士。兴致好的时候,他们会买几头牛,从阿根廷运过来,让它们在庄园里闲散地走一走,然后打电话呼朋引伴,“我们家的牛到了!”大家都来欣赏这道“移动的风景”。
可惜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新富起来的中国人,都还停留在对奢侈品顶礼膜拜的阶段,豪宅豪车,一掷万金。财富为他们带来了体面,同时套上了枷锁。我有一位老大哥是很有钱的商人,长期焦虑失眠,看见床就恐惧,后来只好去印度一家瑜伽学院学睡觉。为他送行时我还开玩笑说,如果你开悟了,决定留在那里不回来,别忘了把你的红木家具分我几件。英文中用“婴儿般的睡眠”形容一个人睡得香,折腾了半生事业,反而还不如婴儿时期睡得好,这是人生的悖论。
年轻姑娘们也早早给自己套上了枷锁,目标是嫁给有钱人。譬如港台地区那些“德艺双馨的女艺术家”,不嫁入豪门便没法向公众交代,更没法向自己交代。实在进不了豪门,就嫁给外国人。对外国人的评价要纳入另一套体系——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处级干部还是科级干部,住的是别墅还是公寓,做的是上市公司还是小本买卖——好像都不那么重要,因此不失为一条很体面的退路。
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们用钱买不到快乐。飞机、游艇、豪车、别墅、雪茄……不过如此。有一个经济学术语叫做“边际效应”,通俗地解释,就是吃第一块红烧肉感觉特别香,第二块、第三块“还行”,吃到第五块就腻了。物质带给人的边际效应是极其有限的,快感迅速递减,相当靠不住。层次越高,能够实现的满足感越小。今天开拖拉机,明天开宝马,感觉太好了!连开一个月就审美疲劳,最后只有开飞机了,但是开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名气这玩意儿不是真的”
爱尔兰籍诗人王尔德说:“世界上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另一种是得到了。”无论有钱还是没钱,只要你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财富上,就永远丢不开烦恼。道理很简单,如一友人所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完全不考虑钱,大多数人还是要量入为出的。”我在纽约遇见两个有钱人在我旁边聊天,其中一个买了一艘非常拉风的豪华游艇,但是维护成本太高,他承担不起,于是游说另一个人和他共同享有这艘游艇,维护费各自负担一半。另一个人则表示非常犹豫,不能立刻决定。
关于什么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财富,郭台铭的话给我颇多启发。2007年,他的弟弟郭台成因病英年早逝。在这之前,为了看望弟弟,他一年要往北京飞38趟,为了节省时间,专门买了一架私人飞机。他给弟弟请了最好的医生,从世界各地坐着私人飞机飞过来,但依然没有让弟弟在世界上多留一天。最后他说,任何一段英雄史的背后都有一段血泪史,钱买不来快乐,钱买不来幸福。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面对世间功名打造的枷锁,做到彻底“放下”绝非易事。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华尔街最优秀的对冲基金老板之一,事业成功,生活优越。电影《穿PRADA的女王》中梅丽尔·斯特里普住的那所毗邻纽约中央公园的豪宅,其实就是他的家,我曾去那里度过周末。但他的事业在金融风暴中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他在电话中告诉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这令我既担心又感触。我所了解的他一向非常健康、乐观,但依然做不到绝对的超然。当金融危机甚嚣尘上,担心美国老百姓迁怒于银行家们,他甚至做好了全家迁出美国回以色列定居的准备。
我很想以我的方式劝慰他:“人生中最宝贵的是亲情、健康和自由,这些东西是真实的,一旦失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而你其实一样都没有失去。”这也是我自己内心里真实的信条。
我喜欢爬香山。傍晚华灯初上,在山顶可以远远眺望北京的五环路、四环路、三环路、二环路,圈圈环绕的灯光围起了一座城市。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狂喜和刺痛、幸福和挣扎,此刻都与我无关。往日的忧虑和困扰,此刻也都失去了意义。如果不曾登高望远,我们可能永远要用那些枷锁折磨自己,从而变得干涩、易碎,远离真实的自己。
我遇见过一位很特别的出租车司机。那天我坐在他的车上,正在为了一些事情烦躁。他主动跟我聊天,说自己每月收入两千多块钱,就这样起早贪黑靠一脚一脚的油踩出来,一年到头天天如此。他说得很愉快很从容,这种情绪感染了我。我完全能够想象他的生活:每天随便拉一个客人都比他挣钱多,别人住高楼大厦,他住简易房,别人逢年过节都休息,他还在外面“扫马路”。如果用物质的枷锁把自己套住,他会很痛苦。我问他:“你不烦吗?”他说不烦。我看他非但不烦,简直十分开心,一路笑呵呵的。我们眼中的一切苦恼,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举重若轻。我认为他很了不起。
我曾经跟别人聊起芙蓉姐姐,她也是一个打破枷锁的人。她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和利益,也没有被任何人“潜规则”,无非是摆几个pose,拍一些自认为很美的照片放在网上,请君欣赏,任由评说。无论大家如何褒贬,那是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敢作敢当。或许我们需要更多的芙蓉姐姐。
有人问我,假如今天拥有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失业、拮据、居无定所,是否还有心思在这里大谈“纸枷锁”。按照西方习俗,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先敲敲桌子,否则那些“假如”就会变成真的。我当然不希望它真的发生,但即使发生了,大概天也塌不下来。《诺丁山》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扮演影星的茱莉亚•罗伯茨对卖旧书的小伙子说过一句话:“The fame thing isn’t really real.”名气这玩意儿不是真的。其实我们所背负的纸枷锁,很多都不是真的。
“对你自己负责”
1974年,“文革”尚未结束。那是一个8亿人民只看8个样板戏的荒唐年代。一部儿童文学《新来的小石柱》的诞生,令多少渴望精神食粮的中国孩子为之雀跃。小石柱大名石成钢,是一位是来自深山里的农村少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省体操队教练发现他具备良好的身体素质,把他接到省城进行专业训练。一次训练中,小石柱意外从单杠上脱手摔下,腿部骨折。而他还是以惊人的毅力战胜病痛,攻下了当时世界水平的体操高难度动作——直体后空翻接转体1080度,获得了全国少年体操冠军。
小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次年被改编成连环画,并在各地广播电台联播。“小石柱”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偶像和朋友。1977年,这个极具时代特色的故事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看中,改编摄制成80分钟的大型动画片《小石柱》,在全国公映。为了纪念这部意义非同寻常的作品,小说作者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取了一个乡土味十足的名字——芮成钢。
父亲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给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小时候,我们家最多的就是书,几排书架顶天立地,里面有他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也有专为我和姐姐准备的名著改编的连环画。每天一做完功课,我们就从够得着的地方拽一本出来看,对文字和图画构成的世界心驰神往。早晨去跑步,父亲和我一起背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傍晚,阳台上,父亲为我们朗读《三国演义》《二刻拍案惊奇》《莎士比亚故事集》。日复一日,从未间断过。
如果说,我的知识结构更多受益于父亲,母亲则在生活和做人方面对我影响甚深。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又和很多中国母亲不一样,她始终把我当成平等的朋友,尊重我的选择,让我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
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当我遇到大事、难事,她会首先给我讲清利害,告诉我她的观点,然后便不再干涉。“这要由你自己决定,对你自己负责。”
记得高考结束后,马上要估分然后填报志愿,我对母亲说:“我高中读够了,我要把志愿表里所有的格子都填满,不管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还是大专,或者高中专,不管官办还是民办,只要有学上就行,绝不复读。”没想到父母一致同意,也就是说,无论我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哪怕以几分之差与最好的大学失之交臂,都不会要求我回去复读。
他们几乎不会强迫我做什么。小时候他们让我学钢琴,弹了两天我觉得不好玩,于是就不学了。后来他们又想让我学声乐,因为父亲自身有基础,我的嗓音条件也不错。声乐老师就是我们的邻居,他教我发声的时候,总把手放在我腰上,我觉得很痒,老笑场,实在学不了,又放弃了。当然,因为对体操少年石成钢的特殊情结,父亲也曾希望我练体操,同样不了了之。最后,父亲问我喜欢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我最想学游泳。他说那就学游泳好了。所以今天,我不会弹钢琴,不会唱歌,也不会体操,只会游泳。
有一句英文说得好:“Charity begins at home.”(一切美德源于家庭)家庭是塑造个性和人格的最重要环境。我要感谢父亲母亲,为我营造了宽松的、彼此尊重的成长氛围,让我健康自信。
回想起来,我的成长似乎有三个阶段。小时候总喜欢缠在父母身边;上了中学,经历青春叛逆期,常常莫名其妙地和他们拌嘴,闹独立,总觉得他们懂得太少,但管得太多,动不动就想离家出走,在北京读大学也不怎么想家;如今,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一转眼就是十几年,反倒总想和父母多坐一会儿,有时间就想多陪陪他们,也方才意识到,父母其实懂得很多很多,还有很多可以教给我的。我偶尔也会和他们有不同的意见,有点小争执,但年龄越大,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越小。
我渐渐懂得了父母的艰辛付出。从小学到中学,父亲每天早上陪我跑步,和我一起背书,母亲则早早起来给我和姐姐准备早餐。多年来,我们习以为常,从来不会多想什么。只有当我们长大成人,一样要肩负起来自社会和家庭的重任,才能体会这十几年如一日的背后,有着多么深沉的爱和责任感。可怜天下父母心,从他们为人父母的第一天开始,生命就转入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无怨,无悔,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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