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薇：我小时候比较探戈

我做记者已经多年，根据我对媒体副刊这许多年以来的了解，根本不确信如今被悬挂在各种媒体上的那些“赵薇”。因为我搞不明白，飘浮在媒体八卦迷雾当中的种种“赵薇”，到底能和真实之赵薇相差出去有多远？从赵薇当初一“格”走红而到如今，她一时被说成“活泼单纯”，一时又“疯疯傻傻”；一时精明过人，一时又有脑无筋；一时像一个内地人，一时又像是香港人；一时什么都不吝，一时又像个女混混；当然，随时随地网络和小报还会不停顿地颁发给她各种“绯闻”及“走光”的精神补贴。但这些云里雾里的“赵薇”，还是原来那个永远眨巴着阳光大眼睛，带有强烈本真自我个性的鲜明赵薇吗？真是很难说。赵薇当初红起来才十几岁，可几年下来，她迄今为止的个人心理经历，差不多已经可以凑成好几个女人的好几辈子了。有谁能保证一个女孩子，在经历了这么多人生起伏之后，心理就不发生一些畸变呢？一杯“绿茶”，一番“天地”，之后还跟着一尊“玉观音”，这样系列的电影出击，让眼下的赵薇又成了媒体聚焦的当然热点人物。

　 《绿茶》就是一部惟独缺了唱歌的长篇MTV。特别假装小资产阶级情调式的各种彩色摆设，再请来著名杜可风一如“花样年华”那样用镜头唯美地摇来摇去，然后就是任凭姜文和两个不同的“赵薇”谈啊谈，换场合、再布景，不断地聊啊聊，一直聊到外婆桥……可我一直感觉不到导演意识的存在与发挥。所以《绿茶》就是一部导演蒙事，而全部依靠姜文和赵薇表演支撑和摄影高明的片子。也许这样反而成就并且发挥了赵薇的表演，所以她在这一杯淡“茶”里的投影非常好看。表演那个戴眼镜的傻读书女人，赵薇很容易就找到了那种明明心里一盆欲火煎熬，可表情永远还硬是一脸冰霜的难受劲。转身再演那个专在饭店里弹钢琴的“陪女”，赵薇与生俱来的活泼、明快、可爱、狡黠，就立即鲜艳响亮起来。《绿茶》是一部谈现代情、说现在爱的片子，对此，当然赵薇就把握得不但准确而且游刃有余，因为她自己正是该谈情说爱的时尚中人。按我个人的看法，《绿茶》有一半是靠赵薇给撑起来的。

　 《天地英雄》里赵薇扮演了一个公主恰恰与《绿茶》相反，它是一部导演主观意识过强的片子。如果认真地分析，电影中所有的角色，都可以只看成是推导导演个人胸怀与情绪的符号。若从这个角度进入，如果赵薇搁在其中多余，那么电影当中那位护送经文一直没言语的和尚，简直就可以被看成是聋子的耳朵了。我感觉赵薇在《天地》当中对角色的领会非常准确，不抢戏、喜怒皆不形于色，不闹来闹去看着让人心烦，干净、漂亮——像是一个有身份的公主。这对一个演员就够了，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境界了。

　 两部电影当中的赵薇，大约可以这样总而言之：她显然在表演上很有进步，但若说她有这两部片子里换了几副面孔安静下来就算是完全超越和突破了自己，那就未免有些过奖甚至是牵强了。赵薇毕竟才20多岁，心理上还欠历练，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寒。

　 另外，赵薇真是很聪明，她预先就看明白了，如今电视剧泛滥太多，已经难以成为所有观众完全一致面对的娱乐热点，所以她已经华丽而又不露痕迹地转向了电影。因此以后如果没有特别合适的等待，我们大概很难得再见她出现在各种电视剧当中了。

　 因为赵薇正处在一个新的表演高潮，所以约定她的采访费了很多周折。再三敲定之后，当我提前赶到约定采访地点时，赵薇正在接受将近20位文字和摄影记者的群访。但这样的采访我却宁愿放弃。在我理解那就是一群记者面对一个明星提一些公共问题，然后再从明星那里得到一些公共回答，最后再将这种问答很公共地刊登在报纸上或闪现成电视“娱乐新闻”里的三两句客气话。群访现场，赵薇端坐在一张长沙发正中，面对眼前诸位文字、摄影记者的提问、拍照，赵薇礼貌地微笑、诚恳而又“成熟”地对答如流。一边观察一边聆听，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特想发笑。我想社会上曾有多少女孩子，心里都在羡慕赵薇已经得到的一切：出门一到公共场合，身边踪着的人就像游行；相片上签名、背心上签名、手纸上签名、胳膊上签名；影棚里搔首弄姿地拍照、街头追星族的合影、发布会上的新闻拍照；要是真有男朋友还敢约会，就更得小心提防藏在哪儿的偷窥镜头，如果再有勾肩搭背的动作，就会成为次日娱乐网上的头条。娘西匹！面对整天整年这样“阳光下的罪恶”，小小年纪的赵薇居然能有那么坚忍不拔的心理承受力，扛到今天她居然还没神经崩溃也没有发疯！轮到我单独坐在赵薇面前，她已经面色稍露倦意。她挥手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我看出她此时交谈的兴奋度已经很低，可很抱歉，我还得一直问下去。

　 “我在报纸和电视上见过许多对你的采访，你年龄不大，可真是天生口才和精明，基本上从来都是对答如流而且少有漏洞。”

　 听此一问，赵薇探一探身朝我稳稳一笑说：“昨天有位电视主持人也和你说的一样，而且还说我回答问题就像外交官一样滴水不漏。我当时就很想反问她：那您是不是希望我漏洞百出说话混乱才能让节目好看？还有，是不是外交官回答所有问题就能没有任何漏洞？”说话听声，才一句，锋芒已见。这其中既有赵薇本人的智力，当然也拜托媒体对她千锤百炼的功劳。

　 我极力想热一热谈话气氛，又提了两个平和而一般的问题，但赵薇的回答几乎就是几个单字。

　 有位年轻姑娘跟我说，不可能再有女演员能红成赵薇当初那样了。的确，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她确实是一个最为各个阶层所广泛接受的女明星了。我也认为，至少在眼前这几年，不可能再出现“小燕子”那种轰动了。

　 “我不知道，曾经有那样巨大的观众群对你的喜欢和接受，这些对你来说，现在还是不是你心里真正在意和顾及的？”

　 “我肯定特别在意。只有没有经过那种巨大效应的人，才会说对这一切都无所谓。我有过这种经历我就不可能从心底里完全不在乎、不顾及。到今天还有那么多好事等我去做，包括我现在转向拍电影，媒体、观众依然注意我的种种行为，全是因为当初有了很深的互动印象。”

　 “眼前这个世道的最大功能，就是它会生出一切方法，就像疯狂吸盘一样残酷盘剥你方方面面的人身无形资产，电影、电视、广告、代言、唱歌、发布，非常过度地利用你、使用你，不知道你注意到这些没有？”

　 “我已经把它降低到最低限度了。要不然我需要完成的工作量包括新闻量，可能都会比现在多10位到20位。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我多么警惕和智慧，而是因为我这个人特别的懒，对、特别懒。所以有时候一些先天的缺陷留在自己身上也未必就是坏事。”

　 “我能感觉到，有许多电影现在纷纷请你主演或者客串，其实投资方并没有真想发挥或是挖掘你的表演才能，甚至只是把你当一把高级插花，在变相利用你拉票房。”

　 “是有可能只是想利用我的资源。可我也并不是很容易很随便就被利用了。我到现在还从没给任何一部影、视剧客串过什么角色，为此还得罪过方方面面。其实说心里话我挺愿意别人能用我为他们赚钱，只是在选择上尽量相互都能达到一种满意。但你提到过度利用，我并不完全同意，换一个角度想想，如果所有人都不惦记着要用我，那可能我就真的无事可做了。”

　 一答接一问的闲聊当中，赵薇的口气、表情一直都是非常柔和而且相当平淡。可能是接受的采访太多太多了，所以，她一直不自觉地表现得既稳健又诚实，可在这之后，又多少本能地保持着某种小心和谨慎。你想问的，她都如实回答，但若想对她进行采访之外的内心窥探，则根本完全关门谢客。

　 十年以来，有那么多电视剧在观众的眼前播来播去，有那么女明星就像示威游行一样，在观众眼前飘来飘去，可凭什么就是一只“小燕子”，却能牵着几亿观众的鼻子，让大家这么多年还那么疯迷赵薇呢？应当说，赵薇是一个相当晚熟的女孩子，因此她凭借“小燕子”所张扬表现出健康、单纯与干净，甚至在当时就远远超过了众多众多的同龄女孩子。而那一部《还1》，又在恰如其分之时，将赵薇所有阳光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说，正是当初的不成熟的天性单纯，才成就了之后的赵薇。其实在演艺界，可能还有更多的女孩子，她们也许在感觉上比赵薇还要丰富，心里急于想要表达的东西可能比赵薇更多更多。但她们天生就有赵薇当初那种超乎寻常的不成熟与健康单纯吗？就差了这么一丁点，所以赵薇只能出一个。这就叫命运弄人不可预测，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还》剧中的林心如的五官整齐并不输赵薇什么，但看深了就能感觉到她的高级做作；现如今章子怡龇牙瞪眼恨不能红翻了天，“英雄”、“蝴蝶”、“洗发液”、“手机”、“可乐”，无处不见她真诚的狠笑，可一部中韩合作的《武士》，就能看扁她如何将公主演成了村妞；像这些星也会有人跟着昏追，可她们扛一阵儿还行，时间长了保准自己就得露馅。

　 我曾看过一部外国片叫《锡鼓》，其中那个小男孩儿，就因为一个突然灾变故而从此拒绝长大。尽管那是一部相当冗长并不很好看的电影，可编、导设计的拒绝长大与“不肯成熟”的创意却真是天才而充满想像力。面对赵薇有意地让自己“成熟”起来，我却常常杞人忧天替她担心。尽管她对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很自然地表现出了一种谨慎的“成熟”，但越是如此，我就越感觉这仅仅就是一层保持自己的壳，而对这壳的需要，恰恰反而映照出了她内心仍然还是很不“成熟”。

　 “你从一个原来毫无世故也没有人生经验的小女孩儿，到现在要经历那么多的局面、场面，应付那么多相识不相识的人，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没有。因为我先天素质非常好。”

　 “好在哪儿呢？”

　 “可能跟父母遗传还有家庭教育都有关系。所以我身心特别健康。其实这两年我也并不想跟别人吹嘘我已经多么游刃有余，但我真是觉得所有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而且所有的挫折都可能让自己磨炼得更好一点。”

　 我非常相信这些都是心里话。可同时我又宁愿不认同这些心里话。可以回忆一下，当初赵薇是如何一发冲天而不可收？完全是因为“小燕子”在《还1》里除“大团圆”结局之前的所有行为，一句话概括：造反有理！

　 然而一旦当她造反有理并大获成功之后，来自方方面面的人格招安也就从此开始了。赵薇刚一出名，整个社会机器与传统规范，就阴沉沉地朝她这小姑娘“隆隆”倾轧而来了：名利的疯狂诱惑、演艺圈对她的资源挖掘与垄断、媒体的吹捧、哄抬、攻击、大众的要求、长辈的告诫、朋友的期望、所有这些都会在无形之中，对明星无情地完成一种残酷地社会“程序化”处理。就像一个蚂蚁般大小脚踏冲浪板的人，正在上下翻飞地玩着冲浪，并且随时都可能被轰然作响的任何一片浪花所吞噬。然而“冲浪者”自己本能的心理反应就是：兴奋、惶恐、紧张；但还有更大的侥幸心理：我肯定能征服身后的滔天巨浪。当一个人出了大名之后，如何应付这种淹没性、鲸吸式的社会榨取，这才是对人的最大挑战与考验。

　 以赵薇的天生本性，她绝不可能是那种对万事都能彻底忍受的姑娘。可是每天、每个月、每一年，她都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一旦当她感觉心理和情绪完全透支精神压抑到极致的时候，又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每临这种状况，赵薇说她就会冷静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还没有达到能把一切都完全看透的境界，当我真正怀疑自己的时候，就会对大事、小事统统挂上问号。好在这种情况非常之少。但确实有过。”

　 “据说你很喜欢听探戈。可探戈仔细听起来，其实其中却充满了格斗感，这种格斗感，是不是也代表了你内在个性的一部分呢？”

　 “可能一个人心里越缺什么就会越喜欢相反的东西吧。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表现自信的人，因为那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压力。”

　 “我发现跳探戈的姿势永远都是在左顾右盼，那么你在感情上有没有东张西望？你是不是一个本性很热烈而不持久的人？”

　 赵薇顽皮而开心地一笑，巧妙地而周旋地回答了我这直接一问：“我小时候比较探戈，对什么事情都喜欢东张西望而且热烈而不持久。可现在我却发现要做好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专注而且还得认真。”

　 仅仅在2003前半年，就见有无数报纸、电视，都在下雪一样飘扬着关于赵薇拍电影的种种新闻。印象中，似乎赵薇只在几个月时间，就已参与了无数电影的拍摄。

　 “跟我沾边儿的事儿，好像就是雷大雨也大，可其实，我真的没干多少事。《天地英雄》是三年前了，《绿茶》是去年，然后《炮制女朋友》跟《玉观音》是今年。可都赶在一块出来，就好像我今年拍了多少电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有古训道：行船走马三分险。作为一名演员，其最大的优点肯定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所在。赵薇天生就属于是那种形象轮廓过于明确，并且表演个性又爱憎好恶特别分明的明星，这些都是优势可也是很大的限制。所以尽管她不断参与完全不同的戏、寻找性格反差巨大的角色，但她给观众印象最难以磨灭的还是“小燕子”。那么，何以才能突破自己的优势和限制，除非她永不甘愿自己“成熟”，不断迎受各种挫折、打击，甚至有意在可能失败的尝试过程当中，让观众不断忘却她曾经的表演长处和强项，并且让自己在创作心理空间上真正产生根本性的重大突破、精神气质渐入全面丰富，她才可能在另一个全新的表演平台上被观众重新接受和认同。在赵薇的前辈当中，其实就有先例。想当初斯琴高娃，相貌特征表演个性也一样非常鲜明彰显，而且从《归心似箭》一直到《骆驼祥子》，基本都是在同一层面上的不断轮回。然而后来她历经出国、经商、嫁人，种种心路历程走过之后，再回头进入《日落紫禁城》和《党员二愣妈》的表演，却已自觉不自觉就达到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只不知赵薇今后可有如此造化？

　 “小燕子”毕竟聪明过人，她对我说：过去一旦接受什么外在打击或内心伤害，我会有意躲避并想尽办法让它们减少到最低程度，可现在，我才不刻意去回避这些，甚至我现在比过去倒更容易受伤害了、而且一旦接受起来程度也深得多。可我认为这就是当演员一个必须的感性过程、必需的体验条件、甚至是一个明知故犯还要去跳的人生陷阱。

　 以前我写过不少女明星，也去过两次摄影棚，看摄影师如何为明星拍封面人物照片。可之后就没有兴趣再去参观那种场面了。化妆、梳头、造型、设计，一大套必须的、时尚的、又特别繁杂程序化处理之后，然后再看着一个和刚进门时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明星，面对镜头摆姿势、眼光放电、扮酷、笑、绷脸，等等等等。然而为赵薇拍封面照时，我还是踩着钟点赶去了。因为前一天的采访，总感觉似乎还有点缺欠，我希望能在拍照片时，再找到些感觉。

　 就在赵薇拍照之前做着各种脸面及服装的麻烦准备过程当中，她的经纪人陈荣不时会插进来和她商量拍照之外的一些事情。看她们凑在一起小声私语，我特别注意到，赵薇对陈容真是亲如姐妹，更无一点不耐烦或者不高兴。见我很注意观察她们俩，赵薇天真地笑一笑说：“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现在商量什么事情，还跟小时候一样。”虽春风得意有名有钱却并不以富贵得势而凌人，这是赵薇的可爱。她们之间的交谈完全是平易而亲近的，让人感觉特别亲切而且舒服。就在这种时候，赵薇对外的那种“成熟”早已丝毫不见，瞧着她听陈荣说话那副稍微低头驼背眼白大于黑眼珠的可笑模样，让我一下就看见当初的“小燕子”状态。

　 我面对镜子里的赵薇摇头感叹：你看她小小年纪，却已经刀枪不入水米不进了；镜子里赵薇斜眼朝我撇一撇嘴，一不留神就露出她本来极度淘气而顽皮的笑意，然后小大人地感叹道：“既然什么都看开了，也就不会有什么漏洞了！”

　 多么深沉的一番人生感叹！只听她这一句充满孩子气的“老成”话，就完全可以穿透她所有已经的“成熟”。但愿赵薇永远都不要人为去追求什么“成熟”。因为“0”永远大于“9”。无论去做哪一行，越不成熟，才是人生最大的自由。
（青年时讯、何东 ）